全国“公安楷模”邱建军先进事迹发布仪式现场。本刊记者 陈路坤 摄
“他带着18处伤痕走了,我凝视着他,瘦小的身躯、光荣的职责、伟大的精神。那一刻,我勘验他冰冷的身体,仿佛依然感到他内心的赤热。”武汉市江汉区分局刑事侦查大队技术中队中队长胡斌,时常想起与战友邱建军的最后一面。
清明节前夕,在邱建军离开的280余天后,我们来到了他牺牲的地方——距离汉兴街汉兴派出所直线距离仅200米的老旧小区。
初春的武汉,飘着小雨,湿冷。小区的凉亭里,70岁的王阿婆正在避雨,她指着距离凉亭十几米的一栋楼说:“去年夏天,邱警官就牺牲在这里。”
警察壮烈牺牲的消息,震动着整个社区,震动着武汉,甚至震动着全国。时隔9个多月,这里早已恢复了平静,但人们永远不会忘记——2024年6月1日凌晨,为保护群众和战友,邱建军与歹徒英勇搏斗,身中15刀,壮烈牺牲。
在原武汉人民警察学校旧址,抬头便可看见黄鹤楼。本刊记者 高海瑞 摄
英雄的火种
在武汉市武昌区三道街二号,一处废旧的院落与周边热闹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去,几百米便是黄鹤楼,不远处是武汉长江大桥。院内残砖碎瓦,仅存一处能看出样貌的废旧建筑,附近的居民说:“原来是警校的图书室。”
这里便是邱建军从警之路的起点——武汉市人民警察学校。
邱建军出生在武汉的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是工人、母亲在居委会工作。在姐姐邱琴的记忆里,弟弟从小脑子活、轻轻松松就能考出好成绩。
在邱建军学生档案袋报考志愿一栏,排在第一的是武汉市警官学校(后改名为武汉市人民警察学校),随后才是普通中专、二十三中(重点高中)。档案显示邱建军的考试成绩是571分,并记录着他曾在初一获得区三好学生称号、初二获得校三好学生称号。
邱建军所读的警校是中专。在那个年代,中专很“吃香”,可以包分配。在坊间流传着一句话:一流学生上中专,二流学生上重点高中,三流学生上普通高中。这一点,在邱建军的警校同学黄崑(现任武汉市公安局洪山分局法制大队大队长)的口中得到证实,“那一年,报考我们警校的有4000人,最终只择优录取了150人。”
对于弟弟报考警校,姐姐邱琴一点也不意外,“从小他就喜欢看抗战片、警匪片,理想是长大想参军或当警察。”
邱建军上警校的那一年是1990年,16岁。入校第一天,其他同学都是父母送来的,邱建军则是一个人来的。因为有主见、热心肠,他被大家推选为寝室长。
在黄崑的记忆里,学生时代的邱建军像个老大哥,会照顾人。那时候,训练特别苦,他就打来热水让大家泡脚;刑侦课上,血腥的案件现场录像让很多人吃不下东西,他就打来饭放着,等大家饿了、能吃下饭了再吃。
高强度的训练、高密度的公安专业知识、高要求的实习锻炼……四年的警校生涯,让这些十几岁的少年从身体到内心都“脱胎换骨”。
黄崑对学校门口的一副对联记忆深刻——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升官发财请走别路。“当时我们念着这副对联,热血澎湃,心中燃起一团火。”黄崑说。
那个年代,《便衣警察》热播,是邱建军和同学们最热衷的剧。每每唱起该剧的主题曲《少年壮志不言愁》,大家都热血澎湃。
校园内,有三尊英雄校友的雕像——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张永文、汪宜友和张家强。1983年,有歹徒要用手榴弹炸人。为保护群众安全,危急时刻,三位年仅20岁的民警不顾个人生死将歹徒牢牢抱住。一声巨响后,张永文、汪宜友壮烈牺牲;张家强身负重伤,左臂高位截肢,体内至今仍留有近百枚细小的弹片。黄崑回忆:“张家强是我们警校学生科的科长,他空空荡荡的袖子常别在衣服的口袋里。也因此,我们对英雄有了鲜活的认知。”
对这些青葱少年来说,从踏入警校的那一刻起,他们便走上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路。
刑警的勋章
1994年7月的一天,武汉市江汉区分局刑侦大队重案二队探长朱超,在办公室迎接了一位新人——邱建军,个子不高,瘦瘦的,背着鼓鼓囊囊的包。
看朱超盯着自己的包,邱建军麻利地打开,“里面是毛巾、牙刷,我知道刑警上案后不能回家,就都带上了,准备随时上案”。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朱超心想:“是干刑警的料。”
重案队,主要负责大案要案的侦破工作。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推动着中国各领域的变革。经济社会的发展,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复杂的治安形势。在全国,特大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集团案、持枪杀人系列案等大案要案经常发生。在武汉老刑警的记忆中,那个年代命案、枪案、抢劫暴力犯罪比较多。
邱建军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踏上了刑警之路。
1996年,邱建军所在的重案队接到追捕一名全国流窜作案的保险柜大盗的任务。很快,民警在江岸区丹水池一家台球室发现了犯罪嫌疑人的行踪。邱建军奉命前去侦查。
这个台球室鱼龙混杂,有多个出入口。在外围蹲守的民警焦急地等待着,突然听到里面“炸了锅”。大伙儿冲进去,来到拥挤的人群中心,发现邱建军竟然把自己和犯罪嫌疑人铐在了一起。原来,邱建军刚进去,发现犯罪嫌疑人正准备离开,便立即采取行动。
面对队友“为什么不叫增援”“一个人多危险”的“埋怨”,邱建军笑着说:“来不及通知。反正人抓到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还有一次,仙桃市某个村子与一名武汉的老板发生经济纠纷,村民将该老板绑架到村子里。邱建军和同事到村子处置时,被村民围起来。其中有村民拿着长矛企图阻碍民警执法,邱建军直接将自己的喉咙顶上去。“幸好,那些人被邱哥的气势吓退。现在回想,还是有些后怕的。”同去的胡斌回忆。
并非每一次都能“没事”。
在警校时,同学们一起庆祝元旦。
2008年前后,武汉飞车抢夺案件高发,江汉刑侦大队开展专项打击。为此,邱建军苦练摩托车驾驶技术。一次,一男子飞车抢夺得手后,驾驶摩托车逃窜。邱建军驾驶摩托车追赶,将对方撞倒的同时,自己也被翻倒的摩托车压住。等队友赶来制伏犯罪嫌疑人时,邱建军才发现自己的大腿被摩托车排气管烫伤,留下一大块疤。
身为刑警,时常要与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针锋相对。
肖汉辉和邱建军可以说是“生死兄弟”。2012年2月底,两人同时调到基层派出所。半个月后,他们共同办理了一起涉毒案件。在蹲守时,两人发现犯罪嫌疑人从过道出来,直接扑了上去。没想到,犯罪嫌疑人随身携带刀具。
肖汉辉回忆:“我当时腹部被捅了一刀,邱建军腿部被捅了两刀。刚开始我们以为没什么大事。到医院检查后才发现伤得很重。我流了1500毫升的血,都流到了腹腔里。”
我们采访肖汉辉时是3月14日。“我俩受伤也是3月14日。”肖汉辉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我俩排班挨着,他在我后面,每次都是我俩交接班。虽然我现在换了单位,但值班日子没变。正常来说,明天该他值班了。”
“能不能看一下您身上的伤疤?”
面对我们的请求,肖汉辉把腰间的“八大件”卸下来,撩起衣服,腹部一道约20厘米的伤疤赫然在目。
伤疤,邱建军身上也有。那是一名刑警,最美的勋章。
年轻时的邱建军。
最后的倔强
当了近30年的刑警,出了无数个现场,胡斌从没有想到,这一次,要面对自己的战友。
胡斌是邱建军警校小两届的师弟,入警后办的第一起杀人案就是跟着邱建军办的。在他眼中,邱建军有侠者风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心想着破案抓人,身上有一种韧劲与倔强。
时间回溯到2024年6月1日凌晨。
“常青三路某宾馆门口有人拿刀子准备伤人!”汉兴街汉兴派出所接到群众报警。已连续工作16小时的邱建军带队前往处置。赶到现场时,犯罪嫌疑人已经离开了。
为消除隐患,邱建军组织警力展开追踪摸排。凌晨1时许,查明持刀男子名叫冯某,已返回汉兴街的租住地。随即,邱建军带领民警辅警携带警用盾牌、钢叉、警棍等装备赶往冯某租住的居民楼。
这是一栋老式居民楼,房间内空间狭小,从客厅到卧室只有一条不足一米宽的过道。
当天一同出警的民警辅警回忆,冯某在卧室内将门反锁,邱所长指挥大家持盾牌、钢叉等呈战斗队形戒备,并朝屋内喊话让冯某开门。突然,冯某手持一把56厘米的长剑从屋内冲出,朝现场民警辅警疯狂地砍。
短兵相接中,一名辅警的头部、手臂受伤。邱建军赶紧示意大家暂退至相对安全处。就在此时,冯某从卧室再次冲出来,换了两把匕首。冯某的母亲、身边战友处于危险之中。
掏出手枪、子弹上膛,邱建军做出了一个训练有素民警在危急时刻应有的反应。但狭小的封闭空间、坚硬的墙壁,容易发生跳弹,伤及冯某的母亲。
在“开枪自保”的人性本能和“以命相搏”的职业信仰中,邱建军选择了后者。搏斗中,邱建军颈部、腹部等多处被刺伤。混乱中,冯某夺门而出。
“不能让歹徒跑了!”浑身是血的邱建军拼命追捕,跑下25级台阶,追出20多米远,最终倒在血泊中。
“空气中的血腥味直扑鼻孔,房间的墙上、地上,楼道里的栏杆上都是血迹,跟着血脚印一直到他倒地的地方,足足有近30米。”胡斌是第一批到达现场的勘验技术人员,回忆邱建军牺牲时的情景,他声音低沉,眼睛里泛着泪花。同时到达现场的法医颜晖回忆,邱建军所受的15处刀伤基本都在头部、颈部和手部,最致命的是颈部的刀伤,伤到了颈部大动脉的分支动脉,流血最严重。“如果当时邱建军用手按住颈部动脉,等待治疗,不去追捕嫌疑人,很有可能没有生命危险。”颜晖的话语中,带着悲伤。
“他倒地的地方,血染的面积有2平方米,那是什么概念?是全身的血都流干了呀!”胡斌的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他开枪,是不是就不会受伤?如果他不拼命追捕,是不是就还有生的希望?沉浸在悲伤中的战友,在追问,在惋惜。
但他们知道,那个时候,邱建军不会想到自己,他想的是保护群众、战友,想的是不能让犯罪嫌疑人拿着刀到街上伤害无辜群众。“我是知道的,这就是他的性格,是刑警的本能反应,从20多年前我和他去仙桃被长矛顶住喉咙时,就是这样。”胡斌说。
邱建军走了,带着满身的伤痕走了。在他身后,战友们细数着他从警30年的点点滴滴——参与破获各类刑事案件1800余起,抓获犯罪嫌疑人2300余名,无一起执法过错、无一次违法违纪、无一件信访投诉。这份耀眼的成绩,见证着他不平凡的刑警之路。
邱建军牺牲后,千余名群众自发聚集在汉兴街头,送别他们心中的英雄。超百亿人次在互联网上关注邱建军的事迹。
2024年6月7日,邱建军离开的“头七”。晚上,黄崑下班后来到汉兴街汉兴派出所门前,坐在马路边,他多么希望老邱还在,能一起坐坐、聊聊天。
黄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派出所门口的照片,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写道:“放心吧,一切安好”。追忆的思绪被经过的一辆自行车打断。他抬头一看,一名女子从车篮里拿出一束鲜花,小心翼翼地摆在派出所门前,朝派出所深深地鞠了个躬,悄然离开了。
那一瞬间,黄崑眼眶湿润,举起手中的饮料对着夜空,“老邱,你看,百姓记着你。你这辈子,值了!”